新春的炮仗把本就斑驳的雪地炸得遍是疮痍,加上片片散碎的红色残屑,像极了有着皮肤病的人伤口初愈的片片新痂。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孩子们的笑声肆无忌惮地顺着窗户的每一寸缝隙扎进他的耳朵里,他紧锁着眉头打开窗户又用力关严,一阵火药的味道趁机钻进他的鼻腔,害得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窗帘突然抗议般嚯地叫了一声。他焦躁的把窗帘扯拢,本就没开灯的屋子更暗了。
他蜷在沙发的角落里抽着烟。
公司破产的消息和春节的喜气一同袭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今年应该是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五个年头了吧。他在心里盘算着。用这五年,从一个背着鼓囊囊的包的愣头青,到意气风发的部门经理,再到被打回曾经一无所有的原形,只用了不到五天。
这五天里,他陪着笑把通讯录里几乎所有“商业伙伴”的电话打了一通,想着借过年聚餐的由头把他们约出来,三杯酒下肚给苟延残喘的公司寻找最后的稻草。可是“稻草”们却突然忙了起来,在电话里表示赶着去赴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亲戚的约,档期早就从元旦预订到了元宵。
他苦笑一声,果然,酒桌上口口声声喊着“常聚,常聚”的朋友是靠不住的。
树倒散的未必都是猢狲,还有旁边树上的鸟雀,一边小心翼翼地躲闪,又同时仔仔细细打量着倒下的树残存的利用价值。所有人都想在这个滚烫的锅里分一杯羹,却又避之千里,唯恐引火烧身。
手中的烟已经快烧到了手,始终未掸掉的烟灰直挺挺地挂在过滤嘴上。
一时间烟灰缸都成了稀缺物什,他索性把窗帘掀开一角,将手中的烟头冲着窗角扭了几下,这才发现,窗角的烟头竟已叠成了一指高的小山。
天也配合似的阴沉着脸,街角一抹黄绿色就显得异常扎眼。
这些举着清雪工具的环卫工人竟进了他的眼。要在平时,他定会夹紧腋下的皮包,踌躇满志地高抬起头从他们身旁大步走过。
在他看来,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在光里。
嘲讽极了,他眼中只活在影子里的人,现在却成了这天地间最刺他眼的光。
他紧抿着嘴把头扭了过来,又一次拽上窗帘。不堪重负的窗帘终于塌了一个角,病恹恹地耷拉着。
他冲着不争气的窗帘甩了个白眼,又径自窝到沙发里点了一根烟。
在烟燃了一半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以为是哪棵稻草来的电话,他来不及看来电显示迫不及待地按下了接听。
传来的却是一阵的沉默。
良久。
“今年过年回来么?”
略带沙哑的乡音挠的他心头发酸。
“妈,我累了。”
又是一阵沉默。
“回家吧。”
“嗯……”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把眼泪压下去。
电话那边像是怕他没听清,更像是喃喃私语,小声重复了一遍,
“回家吧。”
“回,回家,回家。”
他两眼一黑,所有的光倏地不见了,像是被人一脚踢进了逃不出的影子里。他把手机猛地扔到一遍,钻到沙发角落里抱着头嚎啕大哭。食指和中指夹着的烟也烧到了头,被他抖掉一裤子的烟灰。
外面环卫工人清雪的声音突然明朗了起来。在他听来,这仿佛在嘲笑他,在告诉他,没有人能一直生活在光里。
他绝望的喊了出来,就像要把自己的无助的灵魂呕出来。
哭着哭着,手指一软,夹着的烟头在耳边翻了个跟斗,直挺挺扎到他的锁骨,烫的他一激灵。
他猛然想起什么似的,顾不上是眼泪还是鼻涕,用手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光着脚去把扔在地上的手机捡起来。
电话还没挂断。
他的哭声应该全部进了母亲的耳朵。
电话那边的喃喃声没有断,他也勉强咽下一口气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窘迫。
——“回来吧,每年我都让你姐姐给你在网上买了火车票”
——“这上网我也不会弄啊,就都让你姐姐代劳了,还落得不少埋怨”
——“回来吧回来吧,赶在没出年呢,还能回来吃个饺子。”
他把牙紧紧咬着,努力不让自己出一点声响。
外面清雪的环卫工人像是开起了玩笑,嚯地一声都乐了起来。
他用力抽了两下鼻子,挤出一点笑声。
“哈哈,妈,我要早知道,我都埋怨你了,浪费那钱干啥,有那钱多给大姐家小壮买点肉吃,这孩子过百天我也没回去。”
“妈,今年我不回去了,不回了。明年一定回家!再忙也回!”
电话那边一怔,咳嗽了几声,说道。
“好,好。你忙,有空给妈发几张照片,小壮啊,说他想你了。”
他抿嘴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了,妈还是不会撒谎,小壮那孩子还不会说话呢。
“知道了知道了,告诉小壮,舅舅也想他!”
外面不知谁家突然放了鞭炮,他听不清电话那边说什么了,索性道了句“注意身体”就挂了电话。
他把抽屉里的简历拿出来,仔仔细细洗了把脸,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打算出门去就近的人才市场碰碰运气。
出了门,一名环卫工人正坐在门口的路边休息。
他咧嘴一笑,环卫工人不明所以的楞了一下,旋即憨厚地抬起手,挥了挥:“出门啊?”
“对!出门!”他也摆了摆手。
不是所有人都生活在光里,但不也没有人会一直活在影子里么?
云突然没了踪影,阳光狠狠地洒了下来,照在街道上,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