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攀附了紫罗藤的木门,偌大的屋苑寸寸“折展”在我的面前。有些踯躅,有些情切,是的我又回到了我的故里。
跨过门栏,四面环绕着灰色瓦壁,我在丈量这片片青石板土地。一步两步,深不见底的石井原来只有盈盈清水;三步四步,高可擎天的杨果树亦可探手采撷;五步六步······到尽头了。是这场院小了?还是我长大了。
“丫头,回来了?”听到响声的外婆,从屋里跑出来。我看到她的眼窝有些湿润。
“嗯,”我终于释怀而笑,“我回来了。”
这天,陪着我的阿嬷剥了一个早上的玉米。就两张四脚小板凳,几个箩筐,摆在屋檐下。脱去稞皮后,手指一挑一掰,小鸡黄的玉米粒摆成了丘陵。偶有不知名的鸟雀闯入,摇头摆尾来回蹦跶,外婆不改神情,慈悦安详,不过抬头瞧瞧,从小兜里拈起小米,便丢去喂食。鸟儿先是一惊,扑翅而飞,过会儿又重返原地啄食起来。这样的画面,恬静自然,仿佛隔绝了时光,有说不出的温柔。
到了中午,乘外婆在里屋生火,偷得闲暇,我便溜出居所探访春末的小城。此时阳光穿枝透叶零零碎碎的散落在朴旧的青砖古墙上,掩映出比梵高著作更美的“星空”;缭袅炊烟于老屋黛瓦上徐徐弥漫,酿造出街头巷尾瞬息间的家菜陈香,唤回小道上奔蹿的垂髫小儿;碧流如同皎皎玉带穿镇而过,灰黑的石桥被来往路人寄托的情思压弯了身子,去亲吻那丛摇曳芦苇,那尾顺流乌蓬。老人坐在垂枝榕的树荫里,摇着蒲扇拉家常,或围了一堆品茗博弈;小贩开始收拾早点地摊,不时吆喝两声,想卖出剩下的白面包子;戴毡帽的樵夫扛着谋生伙计兴尽而归,一路盘点零用商用的数量;稍大点的姑娘提篮哼歌,为远处劳作的父兄端水送食······正午时刻的方圆小城上空,因家家户户的乐音交杂,谱成断断续续的故里歌谣。
下午,我歪在屋檐下的摇椅上,轻轻晃动,等待清风自来,间或支身,喝口外婆酿的青梅煮酒,回想童年的麦芽糖,荷叶糕,眼前全是外婆佝偻的身影。这个老人,在反复叠加的年月里,固执地独自守候着,盼着那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女重游故地。
哎,故乡;唉,阿嬷
也不算安静,蛙声蝉鸣依旧。不愿去睡另一间房,我任性地撒娇:“除了阿嬷的床,我哪儿也不去!”
最后我们祖孙共躺一床,盖一张绣花薄被。我躬身窝在外婆怀里,嗅她衣衿上的味道,抚摸年岁在她手背上刻下的皱壑,听她喊我那带有泥土味儿的乳名······依稀间,又见窗外月华下,虽然不似从前流星飒踏,却仍有一两朵微微颔首的夏堇花儿。
第二日清晨,我辞别外婆,轻掩爬藤生叶的木门,叠好片片素瓦飞檐,穿过湿雾小巷,沿着如织河道,折下蒹葭,溯水而行,敲醒微醉浅眠的老桥,越过盘根错节的树丛。我回到了昨日归来的地方。
我终是要离开了。
有人说过,故乡,就像母亲的手掌,虽温暖,却很小很窄。它遮不了风雨,挡不住光阴,给你的只是一些缠绵的回忆。
再次回望我的故里,她比母亲的手掌还小,但却因为她,我得以在最躁动的年岁里,学会片刻的静默自省,找回少年的稚嫩初心。
她一直就这样站着,兀自安静,长成一朵生在江南古画上的小花,向来去的时间点头示意,将韶华熬出的褶纹谱成行曲。我的故里,眉目依旧,恰逢锦瑟年华,灼灼墨迹行走出一阕词的韵脚,不仅给我缠绵的记忆,更让我有幸赶赴了一浮生的诗情。
(文/黄可靖)